2021.09 九月風

和平製品
Oct 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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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風:最後的溫柔/老師/29

最後的溫柔

Mike站在天臺上抽菸時,看到自己捏著眼的拇指指甲,就會想起小時候他爸幫他剪指甲的記憶。那應該是他唯一的印象中,除了拿獎狀回來他爸對他釋放善意的時候了。同輩長說只是那輩的人們不會表達情感,但在Mike眼裡卻不這麼想,他覺得他們多半只是在逃避這件事情。就像行駛在車上,不由自主避開坑洞突起,行駛過就會產生震盪擠壓重疊,能夠預想的不適都通通規避掉,幾乎是下意識在做這件事情。然而卻總是固定時間叫他,歪著頭一邊嫌棄又要剪指甲,因為Mike的指甲總是長進肉裡,媽媽每次都會慚愧的說都是遺傳到她。

兩個人拉張小椅子在陽台上剪指甲,從手開始,爸爸一邊低聲說,「指甲要剪得好,圓滑的像是山丘,併攏時能連綿起伏,照顧好自已的指甲。」他說,Mike以為沒了,結果還補上一句,「讀書人、寫字的,指甲很重要。」每一個小孩在父母的眼中是什麼?是一種精神性的志願寄託?還是兩個人愛的結晶?還是背負著無法捨棄的人生清單?Mike那時還不清楚讀書人的定義是什麼,他只知道要在學校裡面拿到第一名,比的項目除了念書之外就沒了,從老師從課本從課題拿到一項又一項的高分,最好是有三個數字,一條線與兩顆圓形併組排列,爸爸都說,要滿分,要第一,要成人,要最好。

不知道也是不是因為這樣,社會崇尚更好、更棒,每一天都要比過去的自己再成長,每一天都要反省自己、磨練自己,所有來自他方的困難與刁難,都是往成功路上的一條爬坡一顆石子一道強風,但Mike出社會開始工作,從同輩口中互相交流的最便宜的黑色整套西裝與皮鞋,在鏡中看著成為如同套版一樣的複製人,毫無個性保守的肩膀線條與直挺的長褲,內裡卻穿著從國中穿到畢業的紅綠格子內褲,外在有了改變,但內在他還是那個Mike,那個被他父親說讀書人,指甲要剪好看。

成長的過程中,你都會遇過那種成績考試品學兼優的優等生,他們安分守己溫文儒雅,是男生也是女生,每個人都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太出差錯,是老師眼中的乖寶寶。Mike原本並列其中,卻在高中出了岔子,開始因為對異性的好奇有了分神分心,同班的女生開始褲裙摺短穿起長襪,嘴唇變得油亮飽滿,眼中的瞳孔從黑褐變成天空藍與大地金,像是一片廣大自然風景,Mike就成了那個彎腰拾穗的人,但並不是每一手都能成功,倒不如說他只試了一次,就踩在泥濘出不來。

家裡的人都沒人發現他的異狀,他努力維持那個表面的假像,認真積極上進,第一學期在前五,第二學期在前十,升上了二年級後的第一學期開始徘徊在其中,像是被均衡了的翹翹板,結果運動會之後開始猛烈地墜落,直到他有一天站在校門口,看著人流穿梭進入那間圍著圍牆的學校,他突然感到窒息,是兩手掐著脖子的無法呼吸感,他解掉制服的第一格扣子,然後是第二格扣子,無形的力道還在,他才發現自己人已經在校後的小徑上,那是翹課學生的聚集點,他們會開個晨會,就像圍牆內的朝會,最後一轟而散像是在空中飛行的鳥,各自沿著自己抓攀到的氣流飛向四面八方。衣著不整、外套綁在腰間、尖頭皮鞋、斜背寫滿立可白與螢光筆的軍綠色背包、打火機的聲音與菸的味道,他們看著Mike,這個貿然出現的訪客,Mike腦中一片空白。

那是他第一次蹺課,他們沿著海的公路騎行,像是公路賽的選手,直駛到全身疲累,在海灘玩沙玩水,累了就在稀鬆的樹下歇息,互相傳遞寶礦力水得,下一站是往果園,從果園偷取一顆顆長在樹上結實的芭樂,用水沖洗一邊騎車一邊咬,酸澀就吐到路邊的草叢,有人把他當手榴彈拋擲,弧形的拋物線在空中劃下如同飛機的尾巴,Mike坐在別人的後座看呆了,窒息感消失了。後來那天晚上他被罰跪在家牌位前,列祖列宗與他爸爸一句一句批判他,藤條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一滴一滴血沿著火辣的肌膚留下,他從沒見過他爸爸如此激動憤怒像是他犯下的滔天大罪,他無法明白,那個幫他剪指甲說讀書人的那個人跑去哪了。

現在每次他抽菸的時候,把煙蒂捻熄後,都會伸出雙手看著自己的手背,暴漲的青筋與突出長繭的指尖節,最後是橢圓對稱的粉紅色指甲,他還記得,那之後他爸要他自立自強自力更生,有一回別人見Mike指甲變得很長,問他說你怎麼不剪指甲,他忽然卡住,說不出,我的指甲都是我爸剪的這句話。最後他說,聚財啦。

老師

我討厭仗著老師職稱的人。或者該說,所有這樣子行為的人我都討厭。

但當我現在要試著成為老師,我該當怎麼樣的老師?

專業度,那不用談論,這是一定要的。

風趣幽默,好像不必要,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態度與個性。

貼心,好像也很奇怪,跟學生距離拉太近太像朋友,好像無法擁有老師的權威感,誰叫我們常說有距離總有美感,美感總在距離裡面。

這麼說來,我好像沒法定義出一個自己所謂的好的老師。定義這個動作常常這樣,當你想要找出所謂的好,你根本沒法找出那個好,按照sop,一個規範流程所製作出來的東西,它的品質最多就是那樣,維持在一個眾人所能接受的範圍,大家都累,都辛苦,不是奢侈品的商品就是一個可用即可,可過就好,差了3mm根本不必在乎,多了白邊就切掉就好。

藝術家或者個性的人總說,好要用感受,當你意識想要點出的時候,他就會跑掉了,消失了,不會繼續保留在那邊,所以其實我們的好應該是一種意識上、感受上的,有點像是顧客與銷售的互動狀態,如果我們非得要用在商業制度上的話,我們可以這樣來比喻。又或者像是老師的評分標準,我們不會用學生的直接感言,而是用更直接的數據、成績、結果來評分,因為當我們要評價他,我們就需要分數,所有的一切都變成需要被規範與評價,就像我們在網站上看到小吃店、咖啡廳、電影院的星級評價,甚至是米其林的星等數量,所有要被清晰傳達的東西,都會從模糊的好到變成數據化的好。

那好的老師到底是什麼?我覺得這沒辦法用數據的好來形容了。

我對好的老師的感覺,大概就是有專業素養、就事論事、偶爾有點幽默、學者風範、堅持立場……結果說到最後,我們總會談論到人,所以我對於敬老尊賢、一日為師終生為師這件事情會有個問號,並不是因為你老才叫你老師,也不是因為你年輕,卻還是稱呼你為老師,而是因為對你的敬意透過老師兩字來表達,除了敬意之外也包含著我對你的人格、知識、能力有所認同崇拜敬仰。

那我自己想不想成為老師?坦白說,我現在還覺得自己沒有那個能力,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求道者,還在尋找屬於自己山與湖,沒有辦法真的將自己的經驗轉換成教學上的知識,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想學這些。老師分好幾種,教你人生的、教你找出自己的、教你所想學的、教你在混沌中走的……太多腫了,沒人知道你自己本身下一步該走什麼,那都起源於你自身,身為一個提點者,只能像個路邊的樹或者石頭佛像那樣,讓你經過時瞄一眼,若對的上眼,就會發現我所看到的景色,你也能從中得到一些什麼,我們沒辦法永遠都只遵從一個老師所說的,如果真的有人這樣,要不是真的找到了自己的路,要不就是盲從走著別人一樣的路而已。

29

我誠摯地打從心底怨恨你、討厭你。

再打過第一期的疫苗之後,我在無痛的狀態下,彷彿過去的自己已經徹底被抹平了,就像原本在腦裡的另外一個聲音,逐漸變大的聲響又逐漸消逝,像是能量如風散去那樣,最後彷彿不存在一般。我從來沒有那樣的體驗,就像我腦子真的做了一個重整。我有個疑慮猜測,在想會不會其實是看著大家都說自己成為高端人士或者其他不同種類的人,我是在這樣的心理暗示之下,才覺得自己變成新的狀態,脫胎換骨,或許又不是,其實更像是Ricky & Morty某一集中,談到排去污穢、負面個性的那一集,徹底的展示出,多麽正面的人就多麽讓負面為主的人感到厭惡。

因此我誠摯地打從心底厭惡你、嫌棄你。

過去幾年我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雙重人格,或者三重。我在公司遇到一種狀況,是有的時候會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被旁人準確地聽進去了,但我卻對那句話沒有意識,直到他們做出了可能激烈的反應或者是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才知道我說了一句驚人的話。我原本以為我沒有說,但他們表達的反應,讓我意識到我在無意識狀態下講出了另外一種直白個性的話語。還是我只是仍強烈地壓抑自己心中的那種憤怒,試著建立出一個我心中崇拜已久的形象,而現在我更是往那個崇拜的形象前進,所以只有無意識中,那個來自最深處的我才會脫口說一句,「我操他的。」

因此我誠摯地打從心底抗拒你、可憐你。

我還以為我這麼多年下來已經能夠在這幾種思維下去做迎合與轉換,但我要學習練習成長的東西太多了,我一個人負荷不了,結果跑出來了很多別的協助我的小我,他們一種又一種的不同人格幫助我在面對事情,切換自如,但主要的我還是那樣,只是在某些場合我切換的像是多面人一樣,但我累了,可以的話好像要維持在一種就好,一次控制太多,我真的承受不了,我只想要好好地畫好好地寫,就這樣,這只是我自己最卑微最小的期待與期望。但是疫苗之後我發現自己變成一體,那個一體是我開始不太在意我自己其他種的想法,面對每件事情,我就只有一種,最多兩種,不會超過這個極限,就好像是有人在我腦中寫下了限制程式,把我不需要的東西通通規範整理到同個區塊,不需因為不在意的事情而變成數落自己的原因,把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重新端回第一順位。為的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朝著那個心中崇拜的形象做努力,努力前行。

透過寫字我所分系的自我,如今我覺得,我就是找到了一個明確的目標。

因此我誠摯地打從心底感謝你,你辛苦了。

過去我對於個人風格的執著與渴求都結束了,那個我在21歲訂下的第一階段已經結束了,居然是因為疫情之下的疫苗而結束,現在想想都覺得有些荒謬,有些太遲了嗎?我不經在台北燒灼的路上捫心自問,會不會太慢了點,相比之下那個我追尋著的目標早就在跟我同齡時爬到了更高的位子,我仰起頭,一階又一階,有的斷了路,有的要攀繩,有的要橫跨,有的實在無法穿越,必須等待支援,而如今的我才剛開始爬這第二座山。可能我還會有第一階段的副作用,但我想現在不會再遲疑了吧。

因此我誠摯地打從心底邀請你,一起繼續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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